很喜欢和老人家交谈,他们往往梳着服帖的头发,穿着板正的灰色衬衫。他们稳如顽石,却一开口便是江河。他们仿佛刚刚从薄暮里走出来,刚从祖国远去的硝烟里走出来,满身儿赤子铿锵的味道。
有一次大学寒假,不算冷的冬天,我坐在回家的火车上。入夜之后耳朵变得灵光,大叔打鼾的声音从车厢这头飘到那头,或突然响起一阵小孩的哭闹,一杯水由无到有的过程,甚至是窗帘稍稍拉开的声音,都听得格外清晰。迟迟没有入睡的征兆,我直着眼睛扫来扫去,恰好发现对面老人家正看着我。他微微笑了笑,和蔼得像是在看自己家的孙女。
“回家啊?”
“嗯……”
“家在哪?”
“滕州。”
出门在外很容易忘掉父母的那套规则,例如,不要和陌生人讲话。我正因嘴快有些懊恼,老人家又接过了话茬:“我年轻的时候,去过你们那儿…年轻那会,去那块儿当兵。按现在来说应该是个国防生。还帮助你们那修了个水上商场,忘记叫什么善园了…”
“一直挺骄傲,那是我年轻的时候最有成就感的事儿…”
“我最喜欢那个水上长廊,为了那些檐子我们几个当兵的和工人在梯子上趴了四五天…”
老人家有些沙哑,沉沉的语调像是在说一个古老的故事,可抬起头,对上老先生的眼睛,他又是那样的神采奕奕。
像是温水在壶中不断拱起的气泡,童年模糊的印象不断向上翻腾,直到隐隐约约看见那红砖碧瓦、楼台亭阁,“嘭”的一声,记忆打开了。我兴奋地捂住嘴巴,怕“啊”地一声叫出来,我问先生,“我有一点点记得那里,小时候常常去那里玩的。为什么要拆掉呢?”
其实我当下大概了解这其中缘由,无非是庭院深深阻碍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。在报社实习期间,师傅曾给我看过一本相册,名为《城建》。中间夹着一个长页,应该恰好是老先生那个年代。画面左侧,家乡的中心大街也曾长满梧桐,树叶大得可以独自挡住正午的太阳斗大的光斑。再往右,那时候还没有流光溢彩的LED灯,商贩们只管在店铺门前支个板子,写上个“售”字。最右侧,几个穿着绿军装的小伙,在“建筑局”门口合影。他们看起来年纪都不大,袖章上有一个小小的国徽。师傅曾指指他们,对我说,“多亏了这帮人。86年咱这里水灾,学校缺老师,这些人本来是部队派来临时顶一下。到了咱这倒好,几个年轻人就开始帮忙干这干那的,当时也就都和你差不多大。”
我猜想我眼前这位老人,该是合影中其中的一位吧。
老先生沉默良久,“拆的时候我们都去了,没办法,城市要发展。拆那天我们和几个老哥们,心里特别拧巴。但后来不记得谁说了一句,拆就拆,等好日子来了,还愁没有比这更好的楼!到时候我们再来,再来帮把手!”
“后来年纪大了,我就辗转在各个学校里给学生代课,几乎整个儿中国都跑遍了。当兵那会就觉得老百姓都在我身后,大事小事儿,我得帮着、护着。就想着做点事情,做点儿有意义的事。你一说家是滕州的,又把我那点小念头勾起来。”
就这么听着,鼻头突然泛酸。赶上火车变道,一个颠簸,余光里我看看老人家扭过脸抹了抹眼角藏着的眼泪。
小念头?人到六十,还是想当个保卫者、当个传递者,才不枉活过这一生。这真不是个小念头。我觉得它满怀热情,极其宏伟。
细看老人家的面貌,有些儒雅,没有丝毫戾气。国字脸,普通样式的老花眼镜,三七分的头发。独独是搭在窗边的这双手,十个指头,十粒老茧。
他凝神看我,“以后这世界怎么样,都看你们了……”
约莫是往事伤神,没再往下说。忘记是哪一站,他从行李架上拿上个小布包,朝我摆摆手,便走了。从少年到白头,应该有很多意外、很多渴望搅动过心房。年复一年,这其中有的妥协,有的释怀,而最初那一点小小的念头,第一次被国家赋予的荣光,怕是会长伴一生。
天亮之后到家,我在这小小城市里嗅到了新的味道,那是从过去穿梭而来的,强烈的家国情怀,极其朴素,极其浓烈。
窝在沙发里,一低头做了个梦,梦见了几个耄耋老人,穿着绿色的军装,在一个个恢弘建筑下垂泪涟涟,我好像听到他们说,“我以平生微薄志愿,报效家国!”